除夕(下)
那人的眼睛清亮透彻,并未因为搅弄风云而沾上半点污色。
他也回一礼,那人向屋内做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他才随着他向屋内去。
除夕之夜在萧景琰的揣测中,这位江左梅郎应是自己酌一杯清酒,赏赏烟花便睡,没什么不同,却未成想这般热闹。
黎纲等人俱在,连府上的杂役和洒扫丫头都在,也没了主仆之分都坐于同一长席,平日里为了天下权势筹谋的谋士一家没了尊卑,为盘中的最后一个饺子争抢不休。
梅长苏也并不管束,只是请他与自己坐一席,那里有早就准备好的干净碗筷,和梅长苏面前几乎未动过的一大盘饺子。
“殿下勿怪,手下人不懂规矩,是苏某没有教训好。想来殿下在宫中并没有吃好,若殿下不嫌弃,便吃些苏某府中的饺子。”那人还是微笑,坐在了景琰对面。
萧景琰觉得有些奇怪,从见到这人以来,心绪也就平静下来,再无毛躁火气,便习惯地挑起半分眉毛。
那个少年曾经也是他萧景琰的安神药啊,他那么飞扬又毛躁,一点也不温柔委婉,却莫名地让人安心。
萧景琰吃了一个饺子。
常年在军中,吃饭本就快,此时又的确有些饿了便一口吃了一整个在嘴里,略一咀嚼才发现不对。
萧景琰皱了眉头,吐出一硬物来。
“当啷啷~”如此清脆的声音,是因那硬物砸在了盘子上。
所有人便循声往他那里看去,满屋视线全都交汇在那硬物上。
原来是一枚硬币,萧景琰也知道民间习俗,不过宫廷里从未遇见过。
“殿下好福气,吃了一个便吃出福,我们这么多人吃了半天,都还没吃到一个呢。”梅长苏笑着,小作一礼贺他之福。
他身边的小侍卫便也嘟着嘴过来,嘴里还鼓鼓囊囊塞着满嘴的饺子,轻轻在萧景琰身上抚了一下。
萧景琰诧异,这孩子一向除梅长苏外谁都不亲近,怎么今日?
“沾福。”他那孩子只口齿不轻说这两字,便又回去吃饺子了。
底下众人自然不敢造次,贺了他的福便又埋头吃起饺子,只梅长苏还是温和笑着。
“看来殿下今年必是多福喽。”
萧景琰看着他那如江南四月风的笑,不知怎的便心头一跳,手抚上梅长苏的手。
他的手还是冰凉。
梅长苏纵然波澜不惊,也不免挑起眉头。
“这本就是苏先生的福,是我硬夺了,还望苏先生新年贵体安泰。”萧景琰的眼睛黑沉沉的,只是望着梅长苏,让那白裘中裹着的青年竟恍惚一刻,以为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人。
“那就承殿下吉言了。”梅长苏不多说什么,只是自己那冰凉的手被人捂热,那人却好似不舍得将手拿开。
十五年前的事了,那是两人共驻塞外,策马追敌数百里,林殊回来时依旧浑身热气勃发,而萧景琰却被那风雪扑得瑟缩起来。
的确是极大的风雪,茫茫的夜里,他们二人策马,只看得见对方在马上的轮廓,听声音去辨别逃敌的方向。
萧景琰一向调笑林殊是个小火人,那时的七殿下好面子,怎么也不肯叫手下多搬个火盆来,只是围着帐中那个近乎于装饰的小火盆取暖,身体一阵阵地打冷战。
那个飞扬骄傲的少年调笑他几句,看他确实冻得厉害,微微皱眉,便把他整个拥入了怀里。
彼时少年,一时冲动并未多想,只是那个滚烫的怀抱一点点熨帖了怀中的冰凉,才在这寂静深夜里,觉得有些不妥。
呼吸缠着呼吸,发丝绕着发丝,早已无距离可言,更无退路可找。
眼尾偷偷扫过,二人都看到了彼此通红的耳尖,自然也看到了怀着热度的眼神。
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,那俘虏闹着自杀,惊开了纠缠的少年,那之后没多久萧景琰便被调派东海,再后来,便是震碎了少年那些细小暧昧的情愫。
如今事过多年,萧景琰也只敢在醉酒后独卧的夜里,想一想,若是当年那俘虏未曾大闹,如今…他又嘲讽一笑,哪来的如今呢。
斯人已逝。
在梅长苏面前,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,他总能想到小殊,想起那个年少时的玩伴,背靠背厮杀出条血路的好兄弟,那个帝都里最最飞扬洒脱的少年。
明明面前这人满腹阴诡,畏寒极了,在这权势漩涡中如鱼得水,哪里有半分与那少年相像的地方。
眼前的人轻轻咳嗽一声,在满府的下人面前悄悄提醒这位不知在想什么的靖王殿下把手收好。
他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不过是不愿用一副不同的样子,去怀念同一个人。
萧景琰方从回忆中回了头,把手从那人的手上挪开,藏回广袖中。
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,梅长苏的眼神温柔了一个瞬间,便又回到了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那边飞流总算吃够了饺子,便揪着梅长苏的袖子道:“烟火…”
梅长苏便微笑着抚他的头,唤人去放置好烟火,飞流便欢欢喜喜扶起梅长苏,要他一同去看。
萧景琰便也起身跟着,顺手为梅长苏敛了敛狐裘。
下人怕宗主遇寒,便把烟火都放在了靠门廊近些的地方,以便梅长苏不迈出门也能看到。
飞流一晃身便蹿了出去,拿着火折子轻轻在引信上点着,便又闪身回来,捂住了耳朵。
梅长苏的眼睛亮晶晶的,又是一段陈年往事。
从前的除夕经常要入宫去过,两位少年并不拘束那么多规矩。
林殊总是一到点火时就飞快地夺过下人手里的火种,在手上拎一挂鞭炮,点燃了快速地扔出去,再捂着耳朵看那一串耀眼之色炸裂。
然后拉起萧景琰的手在烟火间穿绕,二人总是要坚持亲手点燃一些,在那一片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烟火炸开的刺眼光芒中,少年的笑脸总是那么耀眼,压过天下多少殊丽之色。
那时的眼里只有彼此,他们只听得见对方朗声大笑,和映着漫天烟火的眼。
如今多年而去,一人无力飞奔,因为身上背负了七万亡灵。
另一人已失了少年心性,也无人可与他携手嬉闹了。
爆竹炸开之前,皇宫那边也响起了礼钟之声,意喻天子与民同贺。
下一瞬悠扬钟声便被爆裂之声取代,无数欢笑嬉闹之声从这天子脚下的城里响起。
“新年好,苏先生。”靖王殿下不知是否风吹得久了,口齿不清,也听不清是苏还是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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